泰国虎

年,三星堆遗址八号坑西北侧出土1件腿部缺失的屈身倒立人像,可与年发掘的二号坑出土足为鸟爪的腿部拼合,造型奇特,如同杂技中高难度的柔术动作,与中美地区古代文明的“柔术者”形象颇具相似性。中美地区的相关遗物,刻画的是真实发生的仪式性杂技表演,意在模拟玉米等重要农作物和可可树等重要植物发芽和生长的过程,表演通常是由宗教上层人物完成,以展示其保证万物生长的宗教能力。以比较的视角观察,三星堆出土的这件特殊器物,可能也是对真实的宗教仪式中类似柔术表演的艺术表现。人像的两只鸟爪状足各紧抓一勾喙之鸟,鸟体窄直、有分成两叉的尾部,颇似鱼形,可能是对鱼鸟转生主题的表现。

一 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

张光直曾提出:“中国文明和中美文明实际上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我把这一整个文化背景叫做‘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他最重要的依据,是二者相似的“巫术和萨满文化”,其主要内容有:把世界分成天界、人间和冥界等不同层次;巫师可以在不同层次之间往来,与神灵沟通,达成所愿;巫师的沟通需要特殊技能,也需要助手、工具和药物的帮助。美洲最早的居民是近两万年前从东北亚地区迁徙而来,当时应该已经形成颇为复杂的巫术和萨满文化。因此,中华文明和中美地区诸文明虽然各自独立发展,但仍有许多重要的相似之处。

中美地区文明之花,在与其他文明隔绝的情况下灿然独放,巫术和萨满文化与文明的形成和演进一直紧密结合。以墨西哥湾地区为中心的奥尔梅克文明,形成于距今约年,是中美地区最早的文明,被称作此后玛雅等文明的“母亲文化”。奥尔梅克文明将巫术和萨满文化提升为萨满式宗教,以之为确立统治阶层权威、维系广大人群、构建国家政体的最重要依托。该宗教在致幻通神的方式上,与巫术和萨满文化传统一脉相承,但信仰内容更系统,物化形式更规范,也更加不惜人力物力,具体方式包括构建神圣空间,为萨满体验和演示搭造逼真的舞台;也包括以高超复杂的技术和珍稀材料,制作具有宗教内涵的物品,以之为宗教活动不可缺少的法器,以及宗教能力和权力的标识。

距今~年,是中国史前时代灿烂的转折期,各地发生跨越式的社会发展。苏秉琦定义的“古国”社会,如满天星斗闪耀,实践着各具特征的发展道路,共同推动中华文明的形成。西辽河流域的红山社会与长江下游的凌家滩社会,均选择将巫术和萨满文化宗教化,作为构建“古国”最重要的权力基础。此后,良渚文化融合这样的社会发展经验,创立更系统化的萨满式宗教,完成早期国家的构建,对龙山时代诸文化、二里头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如此深厚的萨满式宗教传统,在商代发展到新的高度,张光直对此有全面而深入的探讨。与商同时期的中国各地区青铜文化,既因为本地传统的继承,也因为时代风尚的熏染,同样以萨满式宗教为社会发展的重要依托,三星堆文化就是典型代表。

年,三星堆遗址八号坑西北侧出土1件腿部缺失的屈身倒立人像,可与年发掘的二号坑内出土足为鸟爪的腿部(K2③∶)拼合。该器物下部有方座,座上为带盔形盖的圆罍,人像倒立于圆罍的盔形盖上,头顶觚形器。双手大于正常比例,支撑在罍盖前端,双臂微曲,昂首挺胸,目视前方。面部近方形,双目凸出,口中有四颗獠牙,头发分为六股,前额两侧有角状物。躯干弯曲成U形,着V形领长袖衣。双腿垂直向上,着齐膝紧身短裙。双足均为鸟爪,各紧抓一勾喙直体分尾之鸟(图一)。人像造型奇特,如同杂技中高难度的柔术动作。

中美地区孤悬海外,在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入侵之前,保持了近年的独立发展,萨满式宗教传统未曾中断,相关图像和民族学资料丰富,对认识中国史前至夏商时期萨满式宗教的内涵及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极具启发意义。三星堆出土的这件器物,造型前所未见,但与中美地区古代文明的“柔术者”(contortionist)形象颇具相似性。本文试做比较,期望提供新的视角,有助于对这件特殊器物的解读,深化对三星堆萨满式宗教的认识。

二 中美地区的柔术者形象

年代约相当于商周时期的奥尔梅克文明和中美地区文化中,柔术者形象颇为丰富。奥尔梅克文明(公元前—前年)多个地区流行的被称作“祭坛”的圆盘形石,顶面有浮雕,柔术者是其最重要的主题。墨西哥维拉科鲁兹州和塔巴斯科州4处遗址采集的祭坛上,柔术者均双手抱在胸前,以肘部和胸部支撑,双足放在头顶或头两侧(图二)。他们头戴面具,嘴角下垂,如玉米神形象。艾西都·艾米兰诺·扎帕塔遗址标本的面具顶部有V形缺口(图二∶3),象征大地为玉米发芽准备的裂口,是玉米神的典型特征。巴兰坎遗址(图二∶2)和贝伦遗址(图二∶4)标本中,柔术者头部有模仿玉米幼穗和玉米种发芽的头饰。

危地马拉苏齐特佩奎兹遗址发现1件奥尔梅克风格的石祭坛,上有两位柔术者的浅浮雕。一人身体弯曲如环,围绕祭坛一周,以一只巨手握住双足;另一人上身直立,腿部省略,双足在头饰两侧(图三)。两人也都戴着面具,凸出的上唇和下垂的嘴角,为玉米神特征。中心之人头顶有玉米发芽状头饰,并佩戴象征王者的三叶冠“小丑神”(jestergod)头饰,如同从环体人背部生长出的玉米神。

这些祭坛均为采集品,直径在0.6~1米之间,原本的放置情况不明。虽被称作“祭坛”,但有学者认为,它们实际上可能是柔术表演者的微型“舞台”。表演者正是在此有限的空间内,施展技艺,完成如浮雕图像一样的高难度动作。一件发现地点不明的奥尔梅克风格立体石雕,是表演中柔术者的生动表现(图四)。

墨西哥盆地与奥尔梅克文明同时期的文化中,流行陶制柔术者形象。特拉提尔科(Tlatilco)遗址(公元前—前年),至少发现了5件柔术者形象的陶器和2件柔术者陶塑。2件陶塑像和1件陶器均为双脚放于头部式,以双小臂、双手或双肘支撑(图五∶1~3);3件人形陶器的姿态均为双小臂支撑,右腿伸直,右足底朝天,左腿回曲,左足放在头部(图五∶4~6);另有1件人形陶器双小臂支撑,右腿伸直,左腿略弯,似乎正要回曲(图五∶7)。其中1件人像明显戴有面具(图五∶3);其余人像均唇部凸出,疑似戴有人皮面具。其中只有1件出自经科学发掘的号墓(图五∶1),其余均为采集,原本也应是随葬品。第号墓的墓主为成年男性,随葬品颇为丰富,除日用陶器外,还有1件仪式中放血用的骨制尖锥、1件萨满巫师常备的铁矿石磨制的镜子及绿色蛇纹石制作的耳穿。该遗址发掘的墓葬达余座,但随葬曲体人形陶器的只此一座。这些现象均表明墓主很可能是一位有特殊技能,并因此获得特殊威望的萨满巫师。

玛雅文明时期(兴盛期约为公元—年),柔术者形象继续流行,经常以玉雕琢而成。科潘遗址10L-26号建筑,即著名的文字台阶金字塔,为一处重要仪式建筑,经过多次扩建。其内的一个祭祀坑底部放置了6件玉耳穿,其中4件分占四角、2件居中,代表四方和上下;在靠近中心处摆放有1件玉米神玉雕像,身体呈极度弯曲的柔术者姿态,双臂反曲,双手放在臀部之下,双足置于头顶(图六∶1)。巴尔别尔-穆埃勒尔艺术博物馆的藏品姿态与之类似,顶端尖圆如玉米穗的颅形,披在脑后、末端回卷的一缕长发,都是玛雅时期玉米神的典型标志(图六∶2)。洪都拉斯萨利特隆·维艾侯遗址出土者,双手向前,以小臂支撑,身体同样极度弯曲,双足置于头顶(图六∶3)。此件玉米神头顶有代表玉米的十字符(玛雅语为K’an,意为黄色的,珍贵的),并有一树状饰物,被认为代表通天树。顿巴顿橡树中心藏品与之姿态相似,顶部尖圆的颅形、脑后卷发和玉珠饰都是玉米神特征(图六∶4)。

墨西哥维拉克鲁兹州相当于玛雅时期的2件斧形器(通常被称作hachas,西班牙语意为斧头,多为球员手持或腰插之物,具体用途不明)上,均有柔术者浮雕。一件上的柔术者头戴美洲豹冠,双手支撑,身体弯曲倒立,左脚踩在冠上(图七∶1)。另一件上的柔术者戴着猴子面具,以小臂支撑,身体为骷髅状(以代表肋骨的平行弧线表示),倒立弯曲,左腿弯曲在上,双足化作鱼尾状,右足踩在头顶的一个代表风神的羽蛇之头(图七∶2)。

玛雅文明衰落之后(公元年左右),中美地区进入后古典时代,柔术者形象仍然流行。保存至今的后古典时代绘本上,有不少各种姿态如柔术者的神祗形象。德累斯顿绘本有死神、雨神和创世之神的柔术形象。死神头为骷髅,以死者眼珠为项链和头饰,以肘部支撑,身躯倒立,左足已经变成可可树枝叶(图八∶1);雨神与死神姿态相同,左足有三叶式初生玉米,手捧象征风的符号,长出可可树枝叶(图八∶2);创世神姿态也相同,身体生出各种植物(图八∶3)。巴黎抄本上,有C号神的柔术倒立形象,以小臂支撑,手捧1件三足陶器(图八∶4)。

三 中美地区柔术者形象的内涵

最初,柔术者形象曾被解读为对竞技体育活动的表现。20世纪70年代,有学者根据对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到美国西南部广大地区的民族学调查,提出类似的杂技表演,都是仪式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人类学家吉尔兹在对印度尼西亚巴厘岛社会的研究中,认为东南亚很多地区早期国家的形成,并不依赖战争威胁或福利诱惑,而是以宗教信仰为依托。建造仪式空间作为舞台,举行面向公众的“表演性”仪式活动,是物化宗教信仰的重要方式。他甚至由此提出“剧场型国家”(TheaterState)的概念,为从仪式的视角解读中美地区杂技表演提供了理论基础。此后,柔术者形象和其他杂技图像表现的是仪式活动中发生的特殊表演成为共识。

对于柔术表演的内涵,学者多认为主要是表现玉米等重要农作物和可可树等重要植物的发芽和生长。首先,人体极度弯曲的姿态,正如幼芽刚刚从种子中萌生的样子;表演过程中动作的变化,可以表现幼芽舒展、成长的不同阶段。其次,奥尔梅克时期,柔术者就经常佩戴玉米神面具;玛雅时期的柔术者,也常以玉米神的形象出现。再次,后古典时期各位神祗柔术者足生可可树枝或玉米幼芽,更是柔术表现植物生长的直接证据。在萨满观念中,这样的转生并不奇怪。玛雅时期的雕刻和绘画作品中,祖先或神祗死而复生,转化为植物的图像相当丰富。科尔收藏中的1件玛雅时期陶筒形杯上,就刻画了一位祖先,正从下面的枯骨中重生,双手撑地,身体如可可树的形象(图九)。因此,柔术表演的目的,是以高难度技巧模拟重要植物的生长过程,一方面,展示对万物生长奥秘的通晓和对沟通万物能力的掌握,令观众心生赞叹和敬仰;另一方面,这样的高难度模仿,也会产生“模仿巫术”般的效果,与超自然力量沟通,切实促进重要作物和植物的生长。当然,柔术表演的目的不止于此。比如维拉克鲁兹州斧形器上戴猴子面具的柔术者形象(图七∶2),包含鱼、羽蛇、风神等与水相关的元素,就可能与求雨仪式相关。

表演者的身份,往往是宗教和社会的上层人物。特拉提尔科遗址唯一随葬柔术者陶器的号墓,随葬品丰富,墓主身份高贵。玛雅玉器表现的柔术者,佩戴与玛雅国王相同的玉饰,应是玛雅城邦的高级贵族,甚至就是国王。由此可见,柔术表演,是社会上层展示自己宗教能力的重要方式之一。

四 三星堆铜顶尊屈身鸟足人像的解读

考虑到三星堆文化和商文化与中美地区古代文明同样浓厚的萨满式宗教气氛,我们或可作一推测:铜顶尊屈身鸟足人像,可能是对真实的宗教仪式中类似柔术表演的艺术表现。

三星堆很多重要遗物颇具“表演性”。正如罗泰指出的,三星堆祭祀坑出土遗物与战国之前的仪式物品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不同,即对仪式活动场景的描述。罗森更是提出,与殷墟妇好墓出土器物主要是仪式活动中的道具不同,“三星堆铜器是表现鬼神世界的舞台背景,对于参与这场表演的人来讲非常重要”。

三星堆“祭祀坑”中规格不一的青铜人像姿态丰富,或立或跪、或手中持物、或头戴兽冠、或头顶祭器、或佩戴面具、或表情生动,多颇具“表演性”(图一〇)。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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