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虎

她是天蝎座,从眼神我就知道星期天文学

发布时间:2023/5/3 19:49:43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填补、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5辑,嘉宾是作家骆以军。本篇《降生十二星座》收录于他的《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该书为其青年时期的短篇小说合集,于去年12月被正式引进大陆。骆以军的写作极具个人风格,叙事跳脱而行文诡谲,在本文中融合了星座、电玩等元素来展开对都市生活的描写。经由对上世纪80年代台北街头电动游戏机的回忆,他试图探寻现代人情感上的疏离与孤独、恐惧与不安。而在阅读这样的文字的同时,我们会发现,当下的自己与那时的他思考的,还是同样的问题。

骆以军,专职作家,生于台北,艺术学院(现台北艺术大学)戏剧研究所毕业。曾获第二届北京大学王默人-周安仪世界华语文学奖、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首奖、第五届联合报文学大奖等。著有《匡超人》《西夏旅馆》《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故事便利店》等作品。

《降生十二星座》

作者:骆以军

让我们从“快打旋风”(即《街头霸王》,20世纪80年代开始流行的一个电子格斗游戏系列)的电动玩具开始吧。当然现在店面里摆的台子清一色是第三代、第四代之后了。你可以挑选从前被锁在最后四关的四大天王:手绑长钩脸戴银制面罩穿葱绿色紧身裤的西班牙美男子;拉斯维加斯拳击擂台上三两下重拳便将对手撂倒的泰森;泰国卧佛前打赤膊攻防几乎无懈可击的泰国拳僧侣;还有最后一关被孩子们称为“魔王”或“把关老大”,开赛之初很帅气地把纳粹蓝灰的军官大氅一抛,然后干净利落标准世界搏击动作地三两下把你干掉的越南军官。

以前你不能选他们的,现在你可以了。现在你甚至可以用自己和自己对打,譬如说你可以看见荧幕上相同的穿红衣的Ken和穿青衣的Ken对打,或是穿白衣的Ru和穿青衣的Ru对打,完全相同的程式设计:一样的招式一样的气功和神龙拳。孩子们喜欢挑日本宫殿屋檐上,穿白色功夫装的Ru,像是真正肃杀的对决,画面上头发还在风里一阵一阵地翻飞,那个酷!当然你一开始就是坚贞地选用春丽,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国女娃,背景是大约广东某个市镇的街道:后排坐着唐装的陌然拎着一只鸡在宰杀的,还有另一个面无表情骑脚踏车经过比武现场的这些人,还在商店招牌下,有一张红字的标语:“禁止吐痰”。

游戏《街头霸王》里的角色春丽(左)

当然你始终在投币五元后毫不考虑地选用春丽,有一部分原因是每每她将对手干倒后,鬓发零乱衣衫不整雀跃地露出十五岁少女欣喜若狂的娇俏模样,确乎是搔到你某一部分轻柔的寂寞的心结。不过还有一部分是老电动迷怀旧的历史感吧。孩子们不懂江湖恩恩怨怨的悲凉,你却清楚记得早在第一代的“快打旋风”,背景是长城,一个曲背弓腰、白胡长眉、打螳螂拳的中国老头,他的武功轻盈刁钻,后来却被你抓到弱点,每每用阴毒低级的扫堂腿攻他下盘,让老人家含恨塞外。所以当孩子们为着这第二代破台后电动为每一角色播放带着煽情配乐的身世情节新鲜好奇时,你在看到少女春丽辛苦地撑完最后一场拳赛后,在哀伤的音乐下跪在她父亲的墓前,字幕上打着:爸爸,我已为您复仇。然后十五岁的少女,换上青春亮丽的洋装,把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染满血和仇恨的功夫装抛开。

啊,你怎么能不脸红心跳呢?电动玩具里的世界。你的世界。你清楚记得是自己把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干掉的。原来她是......仇家的女儿?不对,你是她的仇家。难道你要再用Ru或Ken或那个丑不拉几的怪兽,把这个单薄天真却背负着杀父之仇的女孩再除掉吗?

于是你每每在投币后,总是麻木地、故意不去理会底层复杂在翻涌的心思,没有后路地选择了春丽,她代表这五元有效的、你电动玩具里的替身。你是她的主人,你操纵着她如何去踢打攻击对手(好几次你无意识地让她用出你最拿手当初干掉她父亲的扫堂腿),她是你的傀儡,而你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重叠印在每一场生死相搏的电动玩具画面上的,你的脸,是她看不见的,在她上端的真正杀父仇人。

太凝重了。

再后来,你知道,每一个角色都是有星座的。

优雅平静的Ru是天秤座。金发火红功夫装暴烈性子的Ken是牡羊座。相扑的Honda是双子。怪异的人兽杂交的戴着手镣脚铐的布兰卡是双鱼。美国空军大兵是狮子。印度瑜伽面容枯槁的修行僧是魔羯。下盘较弱轻盈在上空飞跳的西班牙美男子是水瓶座吧。满身刀疤俄罗斯摔跤的巨汉是巨蟹。拉斯维加斯的拳王是金牛。那卧佛前的泰国拳僧侣是处女座了。魔王是射手,毋庸置疑,干脆、利落、痛快。

复仇的春丽,别无选择,只因好降生此宫,童稚、哀愁、美艳、残忍完美协调地结合,天蝎座。从眼神我就知道。

当然我们都还记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年我父亲因我至今不很清楚的原因,被他任教的那所中学解聘,整整一年皆面色阴沉地赋闲在家。家里孩子们疯闹地追逐到父亲的书房门前,总会想起母亲的凝重叮嘱,声音和笑脸在那一瞬间没入阴凉的磨石地板。甬道的书柜、墙上父母亲的结婚照和温度计、父母亲卧房的纱门,还有一幅镜框框着的米勒的《拾穗》的复印画。小孩子都知道家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是在这个甬道组成的房子之外,我们所不能理解的。

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之前,我和哥哥姐姐念的是靠近通往台北的那条桥的私立小学,小男生小女生穿着天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小男生留着西装头,钢笔蓝的书包上印着雪白的校徽。私立小学的校长据说是抗日英雄丘逢甲的孙女,父亲是她政工干校的同学,所以全校的老师都认得我们家的孩子。每当姐姐牵着我走过办公室,很有礼貌地向那些老师问好,就会听见她们说:“啊,那是杨家的孩子嘛。”这样地和姐姐一同在回家的路上,同仇敌忾地睥睨着同一条街上那所小学的孩子:啊,肮脏地挂着鼻涕,难看的塑胶黄书包,黑渍油污的黄色帽子。也没有注意父母那些日子不再吩咐我们别理那些公立学校的“野孩子”。于是就在一次晚餐饭桌上,沉默的父亲突然面朝向我说:“这样的,小三,下学期,我们转到网溪小学去念好不好?”

本能地讨巧地点头,然后长久以来阴沉的父亲突然笑开了脸,把我的饭碗拿去,又实实地添满:“好,懂事,替家里省钱,爸爸给你加饭。”

餐桌上哥哥姐姐仍低着脸不出声地扒饭,我也仔仔细细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饭。一种那个年纪不能理解的,糅合了虚荣和被遗弃的委屈,嗝胀在喉头。

然后是三年十班的教室。我也戴上了黄色小圆帽。下课教室走廊前是我惊讶新奇的孩子和孩子间原始的搏杀:杀刀、骑马打仗、跳远、K石头。陌生的价值和美学,孩子们不会为骂三字经而被嘴巴画上一圈墨汁。说话课时从私立小学那里带过来的拐了好几个弯的笑话让老师哈哈大笑全班同学却面面相觑地噤声发愣。

然后是一次自然课和自己也一头雾水的老师缠辩蚯蚓的有性生殖和无性生殖而博取了全班的好感。不是因为博学,他们不来那一套。那天原是要随堂考的,老师却在紧追不放的追问下左支右绌地忘了控制时间。有一些狡猾的家伙眼尖看出了时势可为,也举手好学地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加入混战:“那,老师,如果蚯蚓和蚕宝宝打架,是谁会赢呢?”“那万一切掉的那一半是屁股的那一半,不小心又长出屁股来,那不是成了一条两个屁股的蚯蚓吗?”

后来便奇怪地和一群家伙结拜兄弟了。里面有两个女孩子。其中之一叫郑忆英的女生,开始挂电话到我家。第一次是在房间偷玩哥哥的组合金刚,母亲突然推门进来,微笑着说:“有小女生打电话来找我们杨延辉了。”

讪讪地若无其事地去接了电话。

“喂。”

“喂,杨延辉我是老五郑忆英。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杨延辉我告诉你哟,你不要去跟陈惠雯高小莉她们玩哟,你连话都不许跟她们讲,否则我们的组织要‘制裁’你哟。”

“我没有。”但是那天放学我才看见老大阿品和老三吴国庆,和她说的那几个女生在玩跳橡皮圈,“这是‘大家’要你来通知我的吗?”

“不是,”女孩很满意我的服从,声音变得甜软,“是我叫你不要理她们的啦,我跟你说哟,那几个女生很奸诈,她们最会讨好老师了,她们还会暗中记名字去交给老师......”

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啊,三年十班的教室。有时你经过学校旁的烧饼油条店,穿着白色背心卡其短裤的老刘会像唱戏那样扯着嗓子作弄你:“杨延辉欸——咱们的小延辉儿白净净像个小姑娘欸。”你红着脸跑开。烧得熏黑的汽油桶顶着油锅,老刘淌着汗拿双很长的筷子翻弄着油条,老刘积着一小粒一小粒汗珠的胳膊上照例刺着青:一条心杀敌匪。油煎锅上方的油雾凌扰扭曲着,如果你坐在店里朝街上望,所有经过油煎锅的行人、脚踏车、公共汽车,都蛇曲变形了。

后来是坐我座位旁边的结拜第六叫什么婷的女生,有一次上课突然举手跟老师说她患了近视,坐太后面常看不见黑板。然后是郑忆英自告奋勇愿意和她换位置。

这是个阴谋。接下来的一天我都很紧张。我没有和陈惠雯她们说话啊。她是不是来“制裁”我的?像是我的沉默伤到了她的自尊,女孩在前几堂课也异常地专心,闷闷地不和我说话。到了最后一堂课,她开始行动了。她仍然端正地面朝黑板坐着,一只手却开始细细地剥我手肘关节上、前些天摔倒一个伤口结的疤。一条一条染着紫药水的硬痂被她撕起,排放在课桌前放铅笔的凹槽,我没有把手肘抽回,僵着身体仍保持认真听课的姿势,刺刺痒痒的,有点痛。手肘又露出粉红色渗着血丝的新肉。

连续好久,回家,母亲帮我上紫药水,慢慢结痂,然后女孩在课堂上不动声色地一条一条把它们剥掉。

直到有一天母亲觉得奇怪,“小三这个伤口怎么回事,好久了,怎么一直都没好?”然后她替我用消毒绷带包裹起来。

另外一次是老大阿品带头,教师节那天所有结拜兄弟(妹)的孩子们,都骗家里说学校要举行活动,然后一群人坐台北客运去大同水上乐园游泳。我把母亲帮我刷得黑亮的皮鞋藏在书包里,穿着老大阿品多带一双的拖鞋,兴奋地和他们挤在公车最后一排随着车身颠簸,觉得公车愈开愈远,那个阴沉的父亲小声讲话的母亲的家,仿佛会从此被我抛弃在身后,永远不知道我是在哪一天离开他们的。

全部的人只有我不会游泳,兄弟姐妹们很够义气地凑了钱替我租了一个游泳圈。我静静地漂在泳圏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浪里白条,把寄物柜的号码木牌扔得老远,然后哗哗钻入水里看谁先把它追回来。我有点害怕,究竟这是第一次,大人不在身旁,且第一次是漂在脚踏不到底的成人池里啊。

然后,郑忆英游到我身边,她突然拉着我的泳圏,朝向泳池最深的地方游去。我很恐惧,一个念头像周围带着药水味的蓝色水波无边无际地漫荡开来:

“她要处决我。”

我很想大叫救命,但觉得那会很难看。岸边戴着墨镜的救生员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不会游泳的小男生抱着游泳圈,让个小女生游着牵他去看看水池最深那里的感觉。老大阿品他们追逐小木牌的哗笑声已很远很模糊了。她要处决我。然后他们全部都会相信那是意外。妈妈。我自尊地仍不出声,但是眼泪却混在不断拍打上脸的水波流了出来。

“好。”然后她说,在最深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再朝前游。这里连大人也很少游过来,稀稀落落地经过。

“你看我喔。”她让我攀住泳圏,像一个珊瑚礁孤岛上的观众席,然后放开我。她说:“我自杀给你看喔。”然后她钻入水中。一开始我恐惧的是她会不会从水底抓我的脚把我扯进水中。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单独地漂在那儿。救生员和老大阿品他们在很远很远的那一边了。水面上寂静无声,时间太长了,她还是没有上来。

我不记得她是过了多久多久才又钻出水面。“杨延辉你哭了欸哈哈你哭了欸。”那个下午的印象,便是我攀着救生圏,看女孩一招又一招地表演她的水中特技。她可以倒栽葱钻进水中,让两条腿朝上插在水面上;她可以仰着脸,身体完全不动,像死尸那样浮在水面,后来她还学鲨鱼,潜入水中,只露出一只手掌环绕着我的救生圏游。

似乎是一场无声的意志力的相搏,女孩有绝对的优势,我唯一的防备便是顽固地不露出难看地保持沉默,待我哭出声来后,驯服便完成了。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三年十班的课室,一切像透过油煎锅的上方而恍惚扭曲着。后来父亲又因我不知道的原因复职,我再度转学到另一间私立小学。四年后,在路上遇见老大阿品,他和一群初中少年倚着一辆机车抽烟。“喂,阿辉欸,那个郑忆英哪,你甘欸记得(即“你记不记得”),去年自杀了捏。死去了啊。在浴室洗澡,好像把瓦斯打开啦。大家都有去出殡啊,老师嘛(闽南语,“嘛”即“也”)有去。你转走了不算啦......”

关于春丽的“倒挂旋风腿”,很简单,把摇杆下压,然后上推,该瞬间按下“重腿”钮;她的“无影腿”更容易,只要连续按“中腿”钮,非常快速地按,则只是春丽的腿踢出一片白色的弧光。但这两项的攻击系数皆只有三。春丽向以轻捷取胜,她的绝招并不突出(相对于Ru、Ken,或是越南军官、西班牙美男子)。她的摔打有效速率比任何其他一个对手平均快零点一秒,且攻击效率高达四。

老电动迷应该清楚地记得,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有一种叫作“道路十六”的电动玩具吧?啊,说起来真教人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小精灵的王朝刚过,天堂鸟(就是第一代出现防护罩概念的太空突击类型的始祖)、大金刚、坦克、蜘蛛美人、巡弋飞弹、雷射、第三代小精灵、顽皮鬼(就是一种尾巴拖着颜料,把整个画面画满才算过关的小精灵的变种)......相继出现,那是电动玩具店争相开张,第一个百花齐放的电动高潮。奇怪的是,待第二个王朝(俄罗斯方块率领着雷电、古巴反战、一九四三、麻将学园出场的辉煌时期)和紧接在后的第三王朝(快打旋风王朝)的相继出现,都已隔小精灵世代有六七年之遥。

动玩具店打小精灵时你还是穿着深蓝色订做得很紧的短裤,把白衬衫拉在皮带外面,故意把书包背带放得很长的初中生;到了快打旋风的时期,你已是延毕了一年,叼根烟,面不改色,一叠硬币放在一旁靠银弹来“破台”的大学老鸟了。

我们总要为之困惑,这空白的六七年间,在荧幕那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中断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是警力在这之间展现了他们扫荡电玩的韧性?那真是笑话。是因为家庭任天堂电视游乐器的出现?拜托,请尊重一个电动玩家的品味好吗?任何一个用惯摇杆且纵恣于电玩店的那种临场强烈的男子汉,怎能忍受坐在自家客厅味同嚼蜡地玩着画质粗糙的超级玛利、北斗神拳?那是,那是因为赌博性电动玩具在那段时期盘据在我们老电动迷的老巢啰?

我可以奉劝你,倘使再用这样的外缘线索臆测下去的话,有点自尊的老电动迷会摸摸鼻子,突然把话题岔开,他不愿再和你谈下去了。

再回到“道路十六”吧。

画面上是上下纵横各四行总共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有一个缺口(图一),音乐开始播放时,你会看见在画面上十六个格子之外的部分——那便是道路——有一枚绿色移动的小光点,那便是你;后头有三枚白色乱窜着追逐的小光点,那是电脑,也就是企图追撞你的“敌人”;在十六个格子中的其中六七个格子里,会有微微发光的星号,那是宝藏,标记着提醒你不用进入其他没有宝藏的空格子。于是你开始在方格和方格间的道路上逃窜着,然后进入某一个里头有星号的方格之缺口。

豁然开朗。荧幕瞬变为你进入的方格的放大,原来一个方格是一个独立的迷宫世界(图二、图三),原先匿身在十六个方格中的一个格子,这时向你铺展出它整个回环曲折的道路迷障。你原先的小绿点,原来是一辆逃亡中的赛车,随后莽莽撞撞跟进来的,是三辆穷追不舍的警车,方格里的世界可热闹了:除了缠绕纠葛在一起的迷宫通道、死胡同以及十字路口,你要找寻的宝藏、岔口处的一个泥淖(不小心陷进去了,车子会噗噜噗噜地前行不得,等着警车来追撞你了)、炸弹、移动的鬼脸,以及锦标旗(吃到了的话,原先追逐你的警车,会变成四处窜逃的钱袋,换你去吃它们)。

三年十班的课室。

从哪一次开始呢?此后,许许多多次,正当处在生命的某种转折,脑海中便浮现了那样一个初秋的游泳池里,我脚不着底地攀住游泳圈,郑忆英环绕着在水里钻进钻出表演各种艰难的水上特技。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哗哗拨水及身体和泳池的水撞击的声音。一次是高中时被一群留级生叫到小巷子里围殴,在“干伊娘”的吆喝声和结结实实纷落在脸颊和肚子的拳头中,突然想起一片湛蓝色的泳池,我浮在泳圈上漂在无止境延伸的恐惧里,而郑忆英努力憋着气把自己的身体压在水底的画面,突然嘴角带血地扑哧笑了起来。

“痟欸。”(闽南语,即“疯子”)

几个留级生像是沾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或是撞见了某种邪恶的巫祭那样,神色狼狈地丢下我跑开。

另外一次是大学时的第一次恋爱,拍拖了两年的女友有一次喝醉酒跑来宿舍找我。她原是个很少说话的女孩,那一次突然做出异常痛苦的表白:

“杨延辉,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她说,“我也从来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的朋友对我说你也许是个同性恋......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不冷不热的......”

我一边拿着湿毛巾帮她擦脸,一边很努力地,想听明白她说的每一个字。

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你不要老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你臭屁什么?”她哭了起来,“你又对我了解多少?我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毫无来由地自杀,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没有任何理由地,突然,我决定要和这个女孩分手。郑忆英在钻入水底前,微笑地对我:“我自杀给你看噢。”那样的一张脸,像特写一般扩大浮出。戴上泳帽的圆脸,有一绺没被盖住的发丝沿前额湿淋淋贴着。

有一次,在满妹的店遇见一个老电动迷。“满妹的店”是一个叫作满妹的女人开的一家pub,据说满妹从前做过空姐,据她本人说“满妹”这个绰号就是那时得来的。按说她们飞机一个班次飞出去通常都不会坐满,一般是七八成,较空甚至五成。空服员在替乘客热排餐、端饮料、递毛巾,应付了一些较噜苏的阿土之余,总可以到后舱斜倚着休息,聊聊天打打屁。不过一旦遇上机位全满,空姐们可就得忙得叫苦不迭了。这时空姐之间就会出现一种介乎游戏和迷信的仪式:“抓满妹”。几个空姐互相狐疑地嗅着彼此,“谁是满妹?是谁?快承认。”意即“命里带满”害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之人。

满妹说,没什么好抓的,从她分发上机后,不管飞岛内、飞岛外,每一架次都是客满。罕见的纯种的满妹。绰号就这样传开了。一开始大家还又惊又好笑地混着她闹,久了,究竟客满时的服务飞一趟下来会把人累死,她发现大家在背后排班时,都想尽办法调开不和她一起飞。“后来真的飞不下去了。就赔点钱不干了,”满妹叼着烟,在吧台上空悬着的大大小小的鸡尾酒杯下,感叹地说,“倒是自己开了店以后,觉得这个绰号倒挺顺耳的,每天都客满。”

那天我在满妹的店里按例用春丽破了一次“快打旋风”的台,不知为何心里空荡荡地无限寂寞。我坐在吧台上,连点了两杯龙舌兰。

“满妹,会不会有一天,春丽在顺从我的指示踢打敌手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猜疑到她要面对的杀父仇人,不是这一关又一关周而复始一一躺在她脚边的死人:Ru、Ken、印度瑜伽隐士、美国大兵、西班牙美男子、人兽杂交生出的畸形儿、泰森,还有越南军官。春丽知道,只要我投币,就一定会选择她。一旦选择她,杀父之恨一定可以报仇,但是这个‘杀父之仇’为什么可以一再重复呢?上一次她最后一脚把越南军官踢死时,不是已在父亲的墓前告慰过父亲之灵,且已将功夫装丢弃了吗?为什么还要再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呢?是不是其实‘杀父之仇’根本从来就没有解决,真正的杀父仇人还逍遥地在一切杀戮之上,玩弄着她的命运?她会不会狐疑地抬起头,在一瞬间看到荧幕之外我的眼神?”

满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笑着调其他客人的酒,每个晚上,总会有这么一两个客人,神色认真,而不是调情,告诉她一些她听不懂却又觉得奇妙新鲜的事吧。满妹到底是个被寂寞浸染过的女人,我常常在想,当她每晚从一桌一桌醉倒的没有脸的人们桌上,抽走一只又一只空酒瓶;把飞镖盘旁边的记分黑板擦干净;清扫厕所时,发现狰狞盘扎在墙上的签字笔留言:各种性器官和性交的图案,还有诸如“万岁!”“余永卿我操你屁眼!”(那不是我高中教官的名字吗?)还有重复了至少一千遍各种字体的FUCK,突然在其中发现一长排的工整的字:波特莱尔(即波德莱尔)是牡羊座齐克果(即克尔凯郭尔)是金牛座福克纳是双子座伯格曼是巨蟹座空缺歌德是处女座葛林是天秤杜斯妥也夫斯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天蝎当然喽贝多芬是射手三岛由纪夫是魔羯大江健三郎是水瓶而马奎斯(即马尔克斯)是双鱼。

电影《狮子星座》

不知满妹会做何感想。

不过那晚我确知满妹是不可能了解我所说的那个世界,于是我的寂寞更加稠浓起来。这时候,旁边一个家伙,突然对我说:

“先生,你听我哼一段曲子。”他开始哼了起来。

“啊,‘道路十六’,”我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么你是......”

“不错。那么老兄你也是经历过第一次电动王朝辉煌时期的老家伙喽。”我们都兴奋极了,又向满妹点了两杯酒,满妹也感染了我们的情绪,凑近坐在我们对面。

“呣,道路十六。十六个格子,还有格子外面的街道。进入和离开。一旦进入,荧幕上张开的是你必须独自面对的迷乱道路,还有各种把戏:钱袋、泥淖、炸药、鬼脸、锦标旗,你还得对付后头跟进来的警车。离开一个格子,你又变回一枚小小的绿色光点,有其他的格子等着你进入。

“不过我们通常都在进入之前便已被暗示过了;发着微光的星号,哪些格子里有宝藏我们才进入它们,通常都是那六七个格子在轮流,虽然一关一关藏放宝藏的格子或有不同,但是,你知道的,电动这玩意儿弄久了,分数高不高破不破台是很其次的——”他突然停下不说,望着我。

“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蹊跷?”

“嗯,”他说,“最先是,我突然怀疑,我在这一关又一关逃着警车的宝藏捜寻中,真的曾经每一个格子都进去过吗?于是我开始不理那些发着微光的星号,朝那些个没有星号的空格子里钻。这样的不理会游戏规则的探险,其实亦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常常被不知是否我多心但似乎更戒慎防范着我跑进空格子里的警车逼死在那些空格子里——不过基本上有的空格我确实记得是在另一关进去过了,而仅存的几个空格,进去后也大同小异......”

“啊,”我佩服极了,“说起道路十六,初中时我们班上还没有人敢向我挑战,没想到是一场懵懂,搞了一场,根本有那几个格子,是我根本不曾进去过的......”

“你别难过,其实我也并没有全进去过。”

我不很明白这句话,不过他这时向满妹要了纸笔,把其中两个格子的迷宫路线(图四、图五)画给我看。

“怎么,全是死路?”

“对,一进去,发现苗头不对,但是警车就跟在后面,只有硬着头皮朝里面走,然后在迷宫的核心绝望地被撞死。”

“可是你还是进去啦。”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感觉到他的眼神开始飘远,“进去了,就算是死路,好歹也进去了。但是,一直到今天都让我困惑不解的是,靠右那一行的最下一个格子,根本就没有入口可以进去......”

“没有入口......”

“对,根本进不去,就在十六个格子的缩小图的右下角,你看见你自己是一个绿色的小光点,绕着那个格子焦急地打转,然后,砰!我不知换了多少铜板,坐在电动前面,直到两个眼圏发黑,还是一样。投币,你有三架,砰!砰!砰!再投币。这样耗了一个礼拜,电动玩具店的那些长头发的混混和小学生,都围在我的后面看。他们以为我是电动白痴还是什么的,心痛地提醒着:‘要进那些有星号的格子啦,那里面才有宝藏啊。’”

“会不会是程式设计之初,设计人偷懒,算准了这九个格子根本没有人会进去,而其中一个,他已经没有灵感该设计什么样的迷宫了,干脆把入口封住。结果不是‘无法进入’,而是根本没有‘里面’。”

他很诧异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快打旋风’设计之初,春丽真的有能力思考她为父报仇这件事的荒谬性吗?”

说着,他放下酒杯,板着脸叫满妹结了他自己的酒钱,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推门离开酒吧了。

根据克卜勒第一定理,行星在太空中绕行的轨道是椭圆形,而太阳位在此椭圆形的双焦点之一上。第二定理声称两行星与太阳的经矢(半径矢量)在相同时间内,所扫过的面积是相等的。第三定理叙述各行星绕日周期与其和太阳的距离之关系。

于是你想象着你为道路所包围,你太清楚每一条道路的号志、分隔岛、斑马线、行道树、商家,以及下水道的圆洞入口。你韬略于胸,知道如何超车、闯红灯而不致被拍照,甚至逆向行驶却可以流畅地闪过所有迎面而来的车阵。你知道哪一段和另一段的交岔路口因为捷运施工必然塞车,所以你从容地在那个路口之前便先钻进小巷道,在歧岔错乱恰好容你车身通过的窄巷里以四档快速钻行,然后越过那个路口才又回到大路。

你的乘客们骇异地叹息着你对道路的熟悉,像狎玩于自己手心的掌纹。在你的眼中看来,每一个城市,不过就是由大小粗细的道路编织而成。你不太理会流连于那些五光十色的招牌,路人的脸,便利商店,或是卡式电话亭。你只专注于道路的错密相衔,所以你不太会迷路,而一个城市在面对你时,总得顺从地卸去它的饰物和武装,把它的管脉和肠肚摊开在你面前。

但你握有的永远只是道路,你发现你永远没有推门离开过车子,你永远在前面,循着路的迎面张开而前进。你从一处缺口进入一个格子,你以为你进入了,但你只是被路推着输送,然后你便又从另一处缺口离开了这个格子。

回到春丽身上吧。

你想到在你生命里,间断地以不同星座降生在你身旁的春丽。牡羊座的春丽、处女座的春丽、水瓶座的春丽、金牛座的春丽、双鱼座的春丽。

第二次出现,你已是初中二年级的男生了。小精灵电动的热潮已全面淹过了之前的小蜜蜂和三合一星际大战。你冒出喉结,每一定期便假装大便坐在马桶上,偷用父亲的刮胡刀把细细冒出的耻毛剃掉。你和你的朋友面不改色把人家停在公寓楼梯间的脚踏车干走,然后拼装改造,车子干了愈多以后,你开始转卖给你的同学。你们还特地远征狮子林,大批买下那种铁工厂铸造的黄铜代币,十块钱可以买下一把,然后你回到永和冒充五元硬币去打电动。后来电动玩具店全部贴出了“禁用代币”的警告,你们想出别的花招,把一元的铜板外环绕上一圏保险丝,大小恰和五元铜板一般(啊,那时的一元和五元,都好大一枚啊)。

这是你自己的回忆的时间组合,在学校里,时间以另一面窗口在拼凑着你的角色。你很少讲话,像那些好学生一般神情凝注地看着上课中老师一张一合的嘴,但你的老师总是诧异不解,为什么这个安安静静的学生,每次考试,都能考出他们无法想象的低分呢?你乖顺地伸出手挨板子,从不露出难看的样子(有些家伙挨打时会难看地哭泣求饶或挣扎)。其实你心里正在盘算着如何将小精灵的百万公式路线修正,以适用于第二代程式改过的小精灵。

然后在一次月考后的座位重编,一个一向成绩维持在班上前十名的女生,突然被排在你旁边。那次月考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名,你当然仍旧因为垫底而坐在你的老位置上。那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惊怒的老师把注意力全放在这个成绩几乎可说是在一夕之间瀑泻而下的女生身上,反倒不太找你麻烦了。

但她终究是和你不同的种族。有一回她被叫上台去,却从容完美地在黑板上解出了一题很难的几何题,你在心里防卫地想:只要再经过一次月考,她很快便会被调回她原来的、在前排的座位。

女孩的心思却似乎并不放在这上面。另一次她又被叫上台去默一段英文课文后,回到座位上冷笑地对我说:

“你不觉得他们挺烦人的吗?”

我告诉她老师现在还在盯着她,有话下课再说吧。

“你相不相信,”她打了一个呵欠,“我是为了坐在你的旁边,才故意把月考乱考。”

在下一秒我们被老师怒叱在课堂上讲话而到教室后面罚半蹲之前,她说:

“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啊!我想起来了,那是你第二次的出现。春丽。但你究竟是天蝎座、牡羊座,或是射手座的?)

牡羊的形象代表了一种二元性(男性与女性),它强调一种团体性的关系,而非孤立性的表现,这点和其星座宫及生肖表的意义也相符。牡羊座掌管第一宫,所谓的开朗外向的性格特色,也是我们意识中社交性强的自我部分。牡羊座的守护星火星代表着创世的第二波运动,自双鱼座的海洋上升,象征着星座之轮的生命火花,也是活力循环的起始点。在有意识的自我从无意识的内在性格中衍生之际我们仿佛看见了牡羊座的精力根源自双鱼星座那富创造能力的海洋中升起。双鱼座在宇宙的星球间,大气和云层之中合并起来,并因此形成了后来的太阳——牡羊座。

——《女子星座》,席拉费伦特

情境仅中止于此,女孩确实在下一次的月考后调回前排的座位,老师松了一口气,班上突兀地跃出他控制之外的一枚粒子,又归位于原初的秩序。

道路在你面前依序展开,她已经在你隔壁了,你可以听见格子里隐约跳动的心思频率,不同架子上不同试管里化学药剂格格颤响,你可以好整以暇地测量她两眉间和鼻梁间的十字比例,或是由颧骨和下巴的角度测知她是代表死亡和性欲的埃及遗族的天蝎,或是贞洁残忍的亚马逊女战士的牡羊。

但是情境仅在此便中止了,你再度被摒挡于她的格子之外,只差一层薄墙,一个缺口,你便能进入,经历她所给你的迷宫路线。

没有情境。

或者你可以预先知道她所属的星座,替她假拟好一幅她所应有的迷宫路线(啊!你的全能的星座备忘小手册),再按着假拟好的岔口、转角、巷弄、速限、高架桥,替她构建她所应延续的情境。

譬如说射手座的她吧,会不会在一次午休时,糅杂着好奇、挑衅与犯罪共犯的艰窒嗓音,问你敢不敢把你那个男生的小鸡鸡掏给她看,她只是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玩意儿。或者是巨蟹座的她,在一个阴天的周末下午邀你去她家,房间里奇异地弥散着一种老人特有的癣药药膏的清凉气息,还有洞穴般的黯淡色调与光线。她没有和爸妈生活在一起,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只有重听的奶奶。她的房间是那种老一代人的红木家具、斑驳不堪的五斗柜和圆镜梳妆台,墙上挂着一张镜框粘满蟑螂屎的她父母的黑白结婚照。你无法避开视线地看见她叠好在床沿的、不应是少女所有的、老阿嬷才在穿的那种老式的粗布胸衣和胖大的内裤。

当然也可能是金牛座的她,比你要沉默地敌视着不断找她麻烦的老师,然后一个清晨的早自习,她的穿着牛仔裤马靴的年轻母亲,在走廊流着泪告诉老师,她的女儿昨天夜里吞了一罐安眠药还医院洗胃这孩子承受压力的能力较差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能不能请老师对她标准放宽些?

终于有一天你惊悚地想到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星座的?

(是呀!我自己,我自己是什么星座的?)

关于神龙拳(Hurricane)的操作方式:以左手虎口衔住摇杆,仿佛逆时钟三点至十点半,画一道一百三十五度左右的弧,画弧同时右手瞬间按下“重拳”之钮,荧幕里的Ru便会嘶喊着“hou——liu——kian——!”举拳朝天擎飞而起。攻击系数三成三三。防御系数二成五。若是画弧同时右手按下“重脚”之钮,则是Ru劈腿在空中打螺旋桨一般的“旋风腿”。不过中看不中用,攻击系数只有两成。防御系数低至零点五成。摇杆若是由九点方位至四点半方位同样逆时钟画一道一百三十五度之弧,右手按“重拳”钮或“轻拳”钮,则是在第一代快打叱咤一时的“气功”,一团白色的气功Ru在一招“亢龙有悔”式的双掌中拍出,第二代攻击系数被压低,只有一成。防御系数仍高达五成。

游戏《街头霸王》

常常在和一个人分别了很多年以后,重逢时错愕地听见他们在描述着一个陌生的、和你完全无关的你自己。像是一个你早已遗弃的、有着你的脸的死婴,却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们的温室里被孵养长大。你恐怖地想象着那个死婴,在他们的温室里,发出波波声响成长的情形。有一天,你在戏院里,或是隔旁的公用电话,或是公车后座两个聒噪的女人的谈话里,听见她们在谈论着“你”——那个早在某一处岔口和你分道扬镳的“你”。

“那不是我!”你在心里大喊。

大学时没有理由便分手的女友(后来我知道她是双鱼座的),许多年仍持续着写信给我,大约拖了三四年吧,终因我始终没有回信而中止了。有一个夜里我在满妹的店里拉bar赢了四千多块,请满妹及当时店里寥寥无几的客人每人喝了一杯酒,走出店来在街道上我突然寂寞无比地想念起那个双鱼座的女孩。回到住处我疯狂地翻箱倒柜把她这些年来所有的信给翻了出来。却发现一封又一封叨叨絮絮的自语,正是她一次又一次关于她的保温箱里,我遗留在彼的死婴,培养中持续在裂变成长的实验报告。

她的最后一封信有一段这样写着:

......今天早上刷牙时,在牙刷上先挤一截百龄咸性牙膏,再挤一截很凉很辣的黑人牙膏,突然想到这不是你的习惯吗?我已不知模仿这个习惯有多久了。这样想着,便一个人在浴室里哭了起来,并且决定这封信以后,再也不写信给你了......我周围的几个好朋友,都对你的生活细节了若指掌,她们成天听我重复地描述,似乎是我对于你童年记忆的一片空白的补偿,我至少比你还要清楚地掌握了某一段时期的你自己......

我曾经有那样的一个习惯吗?在牙刷上挤一半咸性牙膏,挤一半凉性牙膏,我完全不记得了。

是不是从那以后,突然耽迷于十二星座的认知游戏?

在认知的此岸,隔着随处充满了让认知灭顶的湍流和漩涡的真相大河,不敢贸然再涉水而入。于是你开始以人类极限的神话,去替繁浩无垠的星空,划分你所能掌握的坐标和罗盘。

十二个星座乍看是扩张了十二个认知坐标的原点,实则是主体的隐遁消失。他人的存在成了一格一格的档案资料柜。认知成了编排分类后将他们丢入他们所应属的星座抽屉里,而不再是无止境地进入和陷落。你会说,啊,这个家伙是双子座的,所以他的喜怒无常是在表层随语言而碎裂的宿命性格,他的性格随他说出来的话而递转。结果对不起他说老兄你记错人了双子座是另一个某某,我是天蝎座的。哦!于是你赶紧翻阅你的星座备忘小手册,那就是了,早熟的原罪意识,黑暗深渊的正义膜拜者,天蝎座的,不能控制自己的犯罪本能,却远比任何一星座为着自己曾经的罪或不贞而自惩或自虐。我明白你的冲突。

可以挑选任何一套诠释的系统,只要你按下你所属的或你要的星座,所有的表象于外的乖诡行为、歇斯底里的扮相、你不能理解的沉默或空白,都可以汇编入它的星座解剖图。啊!你只要握有那个星座的指南,就可以按因应于他(她)们性格节奏而设计的谋略,照着路线,一步一步直捣私处。

甚至你可以直视自杀,你可以直视自杀后面的无边的黑暗。

郑忆英。你想起了郑忆英。

我最后一次遇见那位“道路十六”老兄是在春丽在城市的上空出现的前一晚。那一阵我将近一个月没再踏进“满妹的店”,一方面是为了赌气:有一晚我在满妹的pub里,按例选了春丽,寂寞又麻木地操纵着那台“快打旋风”的摇杆和按钮。像仪式一般地,当我破台之后,我会点一杯马丁尼。坐在台子前,看着荧幕上千篇一律的结局:春丽跪在她父亲的墓前,悲伤祝祷:爸爸,我已替你报仇。请安息吧。然后她扔开她的功夫装,换上洋装,把发髻解开任长发披下。

但是那晚,当我已让春丽打至最后一关越南军官时,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学生,跑来坐在我的旁边,在我来不及疑问小学生怎么可以跑到pub这种地方来时,他已敏捷地投了五元下去,并按下双打的按键。

这叫作切关,就是从中闯进来的意思。你和电脑的对打先停下来,必须和切关的人打擂台。打赢了再继续和电脑的比赛,输了,你就抹抹鼻子走开。

邪门的是那孩子也选春丽,穿红色功夫装的春丽。荧幕上只见两个衣服颜色不同长相一模一样的春丽翻跳厮杀。第一局我赢了,但是接下来两局皆输。我不服气投钱再继续,但这回更惨,他的春丽几乎一滴血都没流就把我的春丽干躺在地上。

我大约换了两百块的铜板,不断地投币,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的春丽在哀号中躺下。我们的对决惊动了包括满妹和柜台这边的顾客,大家啧啧称奇地围在我和小学生的后面。那孩子气定神闲,等着我狼狈又暴躁地投币。

“算了吧!”当我把口袋的硬币用完,正准备起身再向满妹换钱时,满妹轻轻按着我的肩膀,小声地说,“不要和他打了嘛,我请你喝杯马丁尼好不好?”我真是伤心极了,看着那孩子轻易地破了台,“他的”春丽跪在她父亲的墓前:爸爸,我已替你报仇,请安息吧......。

就这样赌气地一个多月不再踏进满妹的店,所以当我再在“满妹的店”遇见那个“道路十六”老兄趴在一台机器前聚精会神地打电动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已放在店里一个礼拜的“道路十六”。

“怎么可能?这不是道路十六吗?”我失声惊呼出来。

“怎么样,”满妹得意地说,“一九八二年的机种,一个朋友在基隆的一家撞球店看见,一万块就给我杀回来。这个家伙啊,第一天来,看见一台‘道路十六’摆在那,眼泪就直直两行流了出来。”

但是那家伙浑然不觉我们的谈话,下巴直直地伸向荧幕。画面上橙色绿色的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流动。这下他可以慢慢地找出进入右下角那一格的方式了吧。心里这样想着。十年前的老电动,真是像做梦一样。但是我发现他尽把自己的赛车,往左上角走,然后在左上第二格里的死路被警车夹杀。

“就是上回快打旋风将你击败的那个小学生,”满妹兴奋地告诉我原因,但我微微有一种遭受伤害的委屈,她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一个月没出现吗?“有一天站在后面看着他打,绕着画面右下那一角,怎么样都进不去,突然就说话喽,‘第四格的入口不在第四格的外头,而是在其他格子的里面。’奇怪的孩子......”

“果然是程式设计的诡计。”

“也不算是诡计。这家伙誓死要进入道路十六第四格内部的消息很快就在店里的客人间传开。有一晚,一个客人扔了一本日文版的《一九八二年电动年鉴》在我的吧台......书里有一段报导了这个电动程式设计之初发生的一些内幕:‘道路十六’程式的原设计者是一个叫作木漉的年轻人,这道程式上市之后三个月才被人发现出了问题,也就是第四格没有缺口无法进入。至于是木漉刻意设下的一格空白,还是程式设计中途因他瞌睡而发生的错误,没有人能知道,因为木漉在‘道路十六’推出后一个礼拜,就在自己的车房内自杀了。总公司找了木漉生前的好友,也是他们电动程式圈子里另一个数一数二的高手,一个叫作渡边的家伙。

“这个渡边,尝试着把木漉设计的程式叫出,却一筹莫展,原来有关第四格部分的程式,被木漉单独用密码锁住了。年鉴上还透露着另一段关于这两个程式设计师之间的一段秘辛:似乎是在木漉死去之后——或许在他生前便已暗潮汹涌地进行——渡边爱上了木漉的妻子,一个叫作直子的女孩......”

“先别说这个,”我打断她,“后来程式究竟解开了没有?”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解开了。”满妹说,“渡边没有办法拆开锁住第四格入口程式的密码,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另外设计了一套进入第四格的入口程式,但这个入口,他只好把它放在别的格子的迷宫里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找到这个入口,但显然确实是有这么个入口,可以进入第四格里。年鉴上提到,渡边替这个看不见入口的第四个格子,取了一个昵称,叫作‘直子的心’。而且,他在‘道路十六’上市一周年的那一天,也在自己的家里自杀......”

“真是悲壮。”其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坐在机器前的老电动,这时咕哝出一句:“最后一格了,我就不信还找不着......”

“他这一个礼拜,全在做地毯式的搜寻,一格迷宫一格迷宫地碰......”

就在满妹的话说到一半的当下,毫无预兆地,那家伙的车已进入第四格了。

先是一连串的英文,大概是说:恭喜你进入第四格,不管你是无心还是故意的,你已闯入了我,渡边、我的好友木漉,以及直子的秘密通道......

然后,他的赛车便出现在一个空格中了。这就是第四格了,我激动地想。这个格子(这时是整个画面)没有任何迷宫和道路,只有两行字:

直子:这一切只是玩笑罢了。木漉。

下面一行写着:

直子:我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我爱你。渡边。

有好一晌所有围着电动的人都沉默无声。画面上那辆赛车停在兀自闪跳的两行字旁。警车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了。我不知那个老电动迷他内心作何感想,困扰了十年来的格子,闯进后却发现是一段别人纠缠私密的故事。两个先后自杀的程式设计师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直子的心”。艰难地千方百计地进入,各种路线和策略,结果只是两句话。“真是炽热又寂寞的爱情啊。”我轻轻地说,并且发现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便踮着脚,沉重地离开“满妹的店”。

不能进入。

当然你可以看见街道。街道上移动的人。或者你会经过公车站。你是隔着相当厚的车窗,人的表情和颜色很容易被速度拉成扁贴在余光的玻璃上的,水里的毛巾絮端或什么的。你可以看见仪表板、荧光的指针和钟面数字。那一阵子你开始利用塞车听贝多芬:最后的弦乐四重奏、合唱、小提琴协奏、《皇帝》,后来你甚至听《命运》。你很认真聆听,但你感到那是一种充满,你无法进入。你把音响开得非常大声,所以你始终觉得车窗外的世界是清洁无声的世界。每一个红灯时,你会茫然盯着前一辆车的车牌数字。你会盯着任何另一辆车的里面,里面的人。有时有戴斗笠绑着花布头巾的黝黑妇女敲你的车窗,她会发觉你用惊悚畏缩的眼神看着她,她只是卖玉兰花的。你想着,在这道路和道路之间的车子,它们只是一个绿色的小点呢?还是一个自成空间的格子?为什么在格子和光格子间的道路,会出现卖花的妇人?

不能进入。

下雨的夜晚,你可以听见自己车子的轮胎在积水路面曳行而过的声响,你可以听见雨刷贴着玻璃嘎擦的涩腻声响。你可以看见转弯时自己的方向闪光箭头一眨一眨地在仪表上闪着。还有映着路口黄色闪光灯一摊在路上的流光。你有时真的想疯狂地大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周而复始的催油、放离合器、排挡、打方向盘。在新生北路快速道路上你轻率便可飙到一百二,然后在自动测速照相机之前紧急刹车减速为中规中矩的六十。你随着车群离开快速道路,没入塞车的仁爱路。没有迷宫、宝藏、在后追逐的警车或是锦标旗。而你不能进入。你想到十六个格子中,最右下角的那个没有入口的格子,心里便抽痛一下。你想到自己的小绿色光点绝望又赌气地在那个格子的外缘徘徊,然后活活被撞死。正这么想的时候,车子的前方出现一个穿功夫装的少女,你在紧急刹车轮胎爆擦路面的刺耳声响中没有感到有物体迎车头撞上的重量感。后面的车子相继紧急刹车,然后喇叭声大响。

我撞死了一个女人。你想,不对。

春丽。天蝎座的。是你。

慢慢你会发现许多绝招的操作方式是重复的:例如同样是把摇杆朝最左压,然后在迅速右推的瞬间按下“重拳钮”。则画面上若你选的是越南军官,他会旋身平射而出浑身焚起蓝色的光焰朝对手撞去;美国大兵是射出回力飞镖;西班牙美男子是在地上翻个滚朝前用铁钩朝敌人刺;而日本相扑的Honda和人兽混血的布兰卡则都是把自己变成一枚炮弹向敌人射去。同样把摇杆下压然后在迅速上推的瞬间按下“重腿钮”。则画面上若你选的是春丽,她会使出“旋风腿”,若你选的是美国大兵,他会划出一道杀伤力甚强的光弧脚刀;西班牙美男子则是尖啸着凌飞上空,然后抓起对手倒栽葱在空中把对方摔下。慢慢你会发现,许多呈现而出的特性虽然不同,其实操作方式是一样的。

于是那天夜里你推门撞进满妹的店,你的脸色惨白冷汗淫淫湿透了衬衫,正在吧台上瞌睡的满妹阒然站起,看着你摔摔跌跌走向她。

“满妹......我撞死了人......是春丽......”

“是春丽......”这时靠弹子台后边落地窗那边有人在轻呼着,但他显然不是听见我说的话,因为他正背对着我们,把双手攀贴在黑色窗玻璃上,仰着颈子望着城市的天空。

“是春丽欸......”慢慢有人聚拢着凑了上去,一群人像壁虎一般贴在那整片的落地窗上,叹息声低抑地扩传开来。

满妹拉着我也挤到窗前,啊!是春丽,巨大的春丽正和越南军官在城市的上空对打。“是最后一关了......”有人这样低语着。和荧幕里一式一样的装扮,水蓝色绸布功夫装,绑着丫头髻,在月光下洁白如冥奠的纸人一般的娃娃脸,因为激烈的打斗而喘着气。越南军官红色的垫肩军服、黑色绑了腿的军靴,脸上因为没在暗黑中,只模糊看出仿佛打不出喷嚏那样的不耐烦神情。春丽很快又腾身而起,跳上另一栋大厦的顶端。这是我第一次仰着头看着比我庞大许多的她在和对手决斗。她知不知道我在看着她的性命之搏呢?越南军官一个旋身放着蓝焰的“飞龙在天”把春丽撞翻下大厦。所有人担心地惊呼起来。然后,又看见春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的脸上像抹了一片煤灰,有汗珠沿着眉梢流了下来。

时间在延长着,这不是最后一关了吗?

她正在为我卖命,自己却浑然不觉。

在她的头顶,是一片银光泛灿的星空。你以为你的头顶,能有什么样的星空?梵谷的星空(牡羊座),夏卡尔飘着农夫和牛脸的星空(巨蟹座),耶稣在各各他含泪相望的星空(魔羯座),还是拿破仑在西伯利亚雪原上看见的星空(狮子座)?春丽似乎在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潮汐迁移,只因你降生于此宫。全城的人在屏息观望着春丽和军官的无声对峙,只有我热泪满面。突然想起许多进进出出我的星座图的人们。我记得他们所属的星座并且烂熟于那些星座的节奏和好恶,但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后面的动机是什么。天体的中央这时是由牛郎、织女、天津四所组成的夏天直角三角形,你可以看见天鹰、天琴与天鹅,以及横淹过它们的银河。白羊座以东,沿着黄道带,你可以看见M45星团中最灿烂的七姐妹共组的金牛座——淡蓝、铜矿、蓝宝石、罂粟的星座。你可以看见有M42星团位于腰际三颗星下方,极美的猎户座。并在它的上方找到双子座——淡黄、水银、玛瑙、薰衣草的星座。当然你可以再循序找到有M44星团的炫目的巨蟹座——绿色、灰色、银器、莨菪的星座。你可以找到尊贵的天蝎,它菱形的头部和美丽而残忍的倒钩......你可以在繁密错布的整片星空,按着你的路线和位置,描出你要的神兽和器皿。但你再一眨眼,则又是一整片紊乱的、你无由命名的光点。

只因你降生此宫,身世之程式便无由修改。春丽,在全城的静默仰首中喘着气,她的头顶是循环运转的十二星座。眼前,则是仿佛亦被紊乱的星空搞乱了游戏规则,像雕塑一般静蛰不动的敌手。

时间在延长着,这不是最后一关了吗?

创作谈

年版《降生十二星座》自序

《降生十二星座》的原身《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皇冠出版)自一九九三年初版迄今,已十余载矣。这十多年来,我个人的人世际遇或心境,其变化不可谓不大矣。这期间,真实生命的骇丽风景汹涌、扑面,将我整个吞没,以其对应年轻时小说暗室里精微焊接的纯净结构,真只有用四字套句以概括其体会:“百感交集、无言以对、瞠目结舌。”那互为镜像的两个对立世界,对我而言,同等繁复、庞大而艰难。我有时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其中哪个世界,较心不在焉或较专注凝神?在哪边较纯真童话而在另一边较残虐暴乱?或是在哪一界面有其不动如山的朴素信仰在另一端则彷徨如在无倒影梦境颠倒行走?

这其中,所收录的短篇《降生十二星座》,几成为这十余年来所有大小选集,我个人的代表作。在某些严肃的场合,仍会有一些文学同好,就这篇小说中的某些症结、或隐喻、或推理线索、或意欲追问的形上核心……向我征询。但我常会陷于“啊,真的不那么清楚记得”,又怕是年岁增长后自己虚荣的添加附会,又怕像矫情避谈少作,这样的尴尬处境。其实在此书之后,我曾有近四五年处于写不出东西,甚至打算放弃写小说这一志业的阴惨时光。后幸于不同时期不同阶段得遇一些“拉了一把”的恩人、长辈(不论是我那流浪汉困顿生涯真正的经济援助;或是某一篇发光的、让我热泪漫流的序文或评论;或是以自身姿态示范的,写小说这一行业的端肃近乎修行,而非弄潮炫技的“未来的时光”),也摸索、攻坚了几本毁誉参半的长篇。这样的时刻(如我一直视为良师畏友的黄君私下劝告:“你已得到过多的宠爱。”似乎一直保持在引擎运转的热车状态,但真正的代表作始终仍未出手),回顾,重读自己的少作,难免兴起一种“难道当真十年只磨一剑”,一切拉成远景,原来仍只在原点蹭蹬打转的躁郁。

我还会写出怎样的作品?

我是否已失去了从前那些美好、不畏人世的质素,我有没有让虚无侵夺,让形式的纷繁遮蔽了,年轻时固执朝人性深井悬垂绳索一探究竟的高烧热情?

我只是在临帖?依傍一种已然成熟的巨大传统(不论中国或西方),在想象中的“理想的读者”的旁征博引中瞎目前行?或一切其实只是匍匐在那些伟大神殿前,“文字即肉身即存在”,挑角,拟仿(再没有能让人惊异的原创了),移转的“自我戏剧化”?(异乡人?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恶汉?换取的孩子?歧路花园?)

我记得写作《降生十二星座》这篇小说时,大约是在我大五那个暑假(我延毕一年,其时已放榜考上戏剧研究所,但因仍得暑修补齐之前被当掉的英语实习课,所以仍得留在除了强烈日光下缓慢移动的老人们,所有大学生全像魔法轰然消失的,空荡荡的阳明山上)。那是一个奇怪的时点,大四时成日聚会酗酒、夜里出没,宛如狐神花鬼的创作同伴们(那时我们弄了一个叫“世纪末”的地下社团)早在一年前各自毕业散去,男孩去当兵,女孩们或回台南台东澎湖鹿港当小学代课老师,或留在台北的小出版社当小编辑,当初和我一同延毕的炮辉那时也不得不应征召入伍。几个和我同一年考上研究所的女孩,也要到九月底才返回山上。

整座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真是一段奇怪的时光。每天早晨,我会抱颗篮球,独自一人跑去前山公园的篮球场,像演独幕剧一样,跑篮、罚球线练投,四十五度角立定跳投,底线跳投,假拟有人防守时的运球过人、翻身跳投……在那球场的四周,浓荫错致、蝉鸣不已。有一些提着铝筒盛装煮沸米粉汤或芋头粥的阿婆或在一旁间散坐着、手摇蒲扇赶苍蝇,或和那些上山泡温泉、赤膊时犹肌肉精壮的阿公们调情打屁。公园里的宪兵队,有时会由值星官带着那些红短裤的平头阿兵哥穿绕那些树丛花丛操跑。从来没有人注意我这个肢体僵硬、一头乱发的怪异青年,自顾自比画地在无人的球场上“练习”各种想象的篮球基本动作。我从来没有参加那些球场上即兴凑合报队的半场斗牛甚至全场比赛。这也是我挑选那日头曝晒的上午,避开傍晚时各路球痞在此会聚之黄金时光的原因。主要是我害羞且自卑,对于在众人面前的某一个出丑,常会耿耿于怀甚至羞惭欲死。

但那真的有点滑稽:没有比赛,没有防守者,却重复着一些自己想象的进攻动作(我还摇头晃脑地做假动作,或踮一步后跳投篮呢)。常常是投出手后,得气喘吁吁自己跑得老远去把球捡回来。如今我耳边几乎像远方的鼓声,犹仍出现那种皮球在水泥地上单调乏味的弹跳声响。

待力气放尽,我会回到赁租宿舍,用冷水将那像太阳能电瓶吸附了炽白滚烫的头发、颅顶、身体里的热冲逼出来,直到浑身发冷。然后回到三坪多的房间,拿出某本伟大的小说,抄读着其中某些段落。

我不记得那个暑假我读了哪些作家的作品。那时没有女友,在山上收养的狗们也送回永和托我母亲照顾,人渣朋友们尽皆散去。那时甚至没有每日读报的习惯,更别提电视了。除非有长辈灵光一闪想起邀稿,不然所写的小说大抵是处在没有预期会发表的漂浮状态。如今回想,那样的书写时光,真像《天平之甍》里,那几个渡海到中国、耗费了大半生抄写经文,回航时却遭逢飓风船难,大批手抄经沉入海底的日本僧人。过去、此刻和未来全在一混沌梦境的状态,像从整个汹涌的“真实世界”之时间河流脱离开来,独自在一封闭淤浅的小水洼里打转。只要有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徒然罢了。”系住那一切孤独、疲惫、重复行动的执念细绳就会绷断。

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夏天——那时我或以为我的一生,就是那样纯净状态的无限延续——以后来急行军起来几乎可以写半本长篇的悠长、奢侈时间,磨磨蹭蹭、缝缝补补写完《降生十二星座》。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被浪费的青春

星期天文学文珍

这一两年,你注意过自己的想象力吗?

星期天文学宋阿曼

他们看我开的车,以为我是富人

星期天文学郑在欢

尽量跟其他人一样,别长犄角

星期天文学三三

本辑推荐书目

《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

作者:骆以军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品方:后浪

出版年:-12

编辑

巴巴罗萨、朱皮特

主编

魏冰心

原标题:《她是天蝎座,从眼神我就知道?

星期天文学骆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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